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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吃完饭,子默同学就发短消息来跟我讨论《第九区》。子默虽然已经工作了,每天做的多是实际的事,但较真的劲头丝毫不减。短信里说完,还跑到博客里捣鼓出一大篇叫我去看《由一部电影和一本小说想到的,观念先行及其他》。真是好玩的人,却又摆着一副严肃的架势。看她工作了还那么敬业,我自当礼尚往来,也算作给国庆献礼。

看了她的博文之后,我倒觉得跟她的分歧不大,只是我对该电影的评价比她要更高一点,但也并没有把它吹到九霄云外的意思。有关艺术趣味的争论,我逐渐形成了两个原则:第一,不做纯抒情的争论,比如“我很感动就觉得很好”之类的表态,这样的争论无助于深入,也无助于共识。第二,不以艺术的品质臧否对方的品味,这个看法是路易斯启发我的,他说,不要因为别人读的不是经典,不是好书就随意地瞧不起别人。重要的不在于你看的书或电影好不好,而在于你能就这些说出多少有意思的东西来,给自己以充实,给别人以启发。

所谓我们也没太无谓的争吵,几番讨论下来倒有不少东西浮出水面,有时候适当的交锋还是好的。

所谓观念先行的问题。我知道子默不太欣赏观念过于直白、意图过于明显的作品,像最近她看的拉什迪的《羞耻》,还有《第九区》,她都觉得“寓言色彩”太重。这我能理解,在这点上我们既受了马克思的教导,又受到马克思主义的欺负。马恩的书信谈到过这个问题,当时他们的靶子是席勒,并有些嘲讽似的称之为“时代的传声筒”,而毛泽东的延安讲话,却是对宣传文艺的大加鼓励。多数没有经历过历史,却对历史有所感觉的人,都会对观念文艺有所警惕与排斥。在这点上,我和子默的出发点是一致的。

但问题似乎也没这么简单。所谓批评一部作品的“观念先行”,这观念究竟是它原先就在的,还是作为批评者的你人为放进去的?萨义德在简·奥斯丁小说出读出帝国主义意识形态,你说这是奥斯丁的观念还是萨义德自己的观念?为什么有的小说容易被看出观念先行,为什么有的就不那么容易?再者,还可以问,“观念先行”难道就必然不好吗?许师曾抛出过一个大胆的看法:观念先行不是问题,观念先行也有好作品(陀思妥耶夫斯基)。我们接受了马克思批评席勒的观点,但有没去好好读一读席勒的剧本呢?他的作品真的那么不好吗?在缺乏必要的阅读经验的前提下,冒然接受这样的看法,倒真的是“观念先行”了。

暑假我在写论文的过程中,小熊猫给我一个很好的提醒,建议我把“政治寓言”和“政治影射”区分开来。我觉得很有道理,因为像奥威尔的《动物庄园》和《1984》不可避免地带有寓言性,但它们依旧是好作品。相反,今年年初出版的《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》则带有了过于浓烈的影射色彩。

由此我觉得“观念先行”这样的批评看似明确,其实含混。既指导不了创作(你跟作家说“别主题先行”?),也无助于讨论的继续。也许在今天我们得慢慢打破这样的思维模式。

创作怎么可能没有观念呢?正是因为批评“观念先行”,导致了大量不知所云的作品盛行于世,小到高中生的作文,大到所谓先锋写作。有观念不一定就是好作品,但没有观念的作品是什么呢?桑塔格直言为了真相而放弃正义,但她其实最在乎的还是正义,更何况,真相本身就具有伦理价值。因此,宣称创作的“无观念性”,要么是某些作家思想懒惰的借口,要么是思维混乱的遮羞布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小楼同学跑出来重新祭出观念文学的大旗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这个时候再拿出“观念先行是不对的”作为回应,恐怕是无效的。这样的问题没办法回避的。

此外,《第九区》提供给我最有价值的思考是有关爱的限度及人类的困境。既然前面说到影片的寓意性,子默把它理解为帝国主义问题,我倒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人类自身的问题,否则外星人的出场不具有参照性。虽然到处都在谈“普世”,但我认为“普世”只是理想而非现实,所以我对普世价值的捍卫,并非它的现实性,而在于它的理想性。若是没有这样的信念支撑,我想人类迟早就要毁灭。《第九区》展示人道与爱,是以灾难的方式结局的。由个体,家庭孕育出来的爱,曾经建造起辉煌的文明。从小爱走向大爱的看法,也到了中西方哲人的共同推崇,无论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”还是边沁式的功利主义学说,都试图以“小爱”作为地基搭建“大爱”的美好愿景。然而,山峰总是越高越难爬,大楼总是越高越难搭。该问题涉及人性的限度,有一定的终极意味,跟中国问题无关,跟后殖民、女权问题也关系不大。

这样的问题不是理论能解决的。艺术家只是通过自己的作品启发人们思考自身的小爱与大爱,这里的主人公让人同情,回家的愿望我们感同深受,但他又让我感到一丝厌恶,他对家人的爱为何不能推及到外星人,推及到离你更远的那些他人?外星人父子情深同样令人印象深刻,小外星人的聪明、可爱尤让我喜欢。 最后外星人坐着飞船回家了,留下了一句让人忍俊不禁的“三年以后”,以诙谐的方式带给整体叙事一丝光亮。

如果说影片最后的画面在未来五十年成为经典,但我不同意把这理解为宇宙时代爱的象征。我觉得它倒更像一曲人类的挽歌,从上帝的视角来看,人类的爱依然是有局限的。最后一幕含蓄地发问:人类如何手执玫瑰,走出自我中心。

为这样的问题,小楼及其同仁一直开出“放弃小我,走向大我”的药方。但这样的“大我”是虚假的,其实依然束缚在自我的想象里面。此前的《革命之路》关注的是你与我的问题,《通天塔》则涉及我们与你们,这些都是典型的西方问题;而《第九区》要比它们立得更高些,涉及到了终极话题,虽然也可把它降低到现实话题来诠释。你和我,你们和我们的交流终究是可能的,但要让你我的同情抵达爱的深度,恐怕永远都只是人类的梦想了。虽然我不认为这是一部科幻片,但它终究提了一个科幻片式的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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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昀

范昀

19篇文章 11年前更新

浙江宁波人,文艺学博士,现任职于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。主要从事政治美学、文化批评及启蒙思想史研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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