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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为什么写作?”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,这并非是个太难的问题;然而,对于像阿摩司·奥兹那样以写作为生的人来说,这反倒成为一道晦涩的难题。这位以色列作者2007年推出的新作《咏叹生死》(Rhyming life and death)就是以这样的发问开篇的。

关于奥兹,似乎不需要再做太多铺垫性的介绍了。无论他是否会被冠名为当今世界最优秀的作家,无论他能否在不远的将来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,这都显得不重要了。因为重要的是,他已用他的文字征服了我们。他那精致巧妙的语言,多彩梦幻的意象,细腻而忧伤的情感以及宽容博大的胸怀感染过每一个阅读他的人。《我的米海尔》浪漫而忧伤,《黑匣子》新奇而独特,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更是长篇巨制,荡气回肠。一个以写作安身立命的作家,一个用文字用真诚用才华打动数以万计读者的作家,却也开始怀疑起了写作。

正如有评论指出的那样,奥兹的《咏叹生死》与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是截然不同的故事。除了在叙事风格和写作技巧方面的突破之外,两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,作者对于写作的态度。如果说,在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中,写作还是作家为了探究自我基因的某种手段的话,那么《咏叹生死》的写作则彻底摆脱了自我情结,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冷冷地发问:“你为什么写作?你为什么采用这种方式写作?你的书对社会,对国家,或者对提高道德价值有何贡献?你希望对谁产生影响?你真的只为出名而写作吗?或者为金钱而写作吗?”

小说的帷幕在一家略显低矮、阴郁且令人窒息的咖啡馆里拉开。一位匿名的“作家”正等待食物来上之前,正百无聊赖地端详着眼前不远处正在收拾餐桌的女侍者。这位讨人喜欢的姑娘勾起了他的想象,他为她取了一个叫“莉吉”的名字,并开始讲述这位莉吉初恋的故事,和足球运动员查理恋爱并被抛弃的故事,以及她与查理的另一位女人“露西”可能发生的故事。

创作不正是这么开始的吗?在现实中触发灵感,然后展开想象。在一天八个小时的想象中,作者为他所见的男男女女们取了各式各样的名字,为他们编织了各种各样的故事:他们是挥金如土却晚节不保的欧发迪亚·哈扎姆,是初出茅庐的诗人尤瓦尔·大汗,是害羞但却充满激情的罗海尔·莱兹尼克,还是跟母亲躺在一张破旧不堪床垫上的阿诺德·巴托克。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爱与黑暗的故事,都有悲欢离合,甜酸苦辣的命运。有时候甚至连作家本人也情不自禁地参与进去了。

其实就连作家自己都不怎么明白,他为什么要去想象他人的生活。他说:“我所有的新同学都拥有健康的头脑和体魄,只有我,在几近透明的身子上长着一个富于梦幻的头脑。”对于不少小说家来说,写作就是对他人生活的想象,而非记录,甚至说,它就是一种本能。这绝不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本能,作家在现实中不亏欠什么,也不欲望什么,他只是更在意一个能让他不再担惊受怕,不再孤独无助的世界,一个自由而充满可能的世界。就如布尔加科夫笔下玛格丽特飞翔于天穹之上,布鲁诺·舒尔茨《肉桂色铺子里》里所描写的那个魔幻般的夜晚。

对于奥兹来说,写作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,他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打造一片天地,把自己包在其中。对于他人的生活,他始终感到好奇,试图理解人与人之间为何彼此伤害。然而,他又永远是个旁观者,不敢触摸或者害怕被触摸,他的头长期埋藏在摄影师的旧黑布里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们同意法国作家法郎士的看法:“所有的小说,细想起来都是自传。”想象中他人的生活,最终还是自己的生活。

然而,奥兹又绝非杜拉斯式的作家,尽管他的感情之细腻,文字之敏感,甚至连女作家都望尘莫及。但作为一名犹太作家,生活在这个充满苦难回忆的国度里,奥兹必须有所担当。人生有悲欢离合,酸甜苦辣,民族有历史沉浮,刀光血影。他愿意在小说中女性的眼光看世界,但他看到的却是远远超越任何性别的世界。写作对他而言,一方面是他人生的庇护之所,另一方面却又承担着民族的过去与未来。要将两者完美处置,绝非易事。

小说的题目《咏叹生死》取自希伯来语诗人茨法尼亚·贝特-哈拉哈米的作品,文中屡屡引述他的诗句“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”。即便是这样的德高望重的诗人,当他九十七岁高龄去世的时候,地球也照转不误,一切照常运作,明天亦将炎热,潮湿。小说的结尾,奥兹对于写作的怀疑达到了顶峰。尽管这位茨法尼亚·贝特-哈拉哈米也是其杜撰出来的。

这就是奥兹,一位用写作为千万孤苦无告的个体呼喊的作家,同时又是一位对写作的现实意义表达深深怀疑的人。奥兹不是奥威尔那种坚定、犀利并富于反抗激情的作家,也不是赫拉巴尔那样的以微笑甚至戏谑的方式对待艰辛命运的作家,但奥兹却能以其对人类个体的宽容、同情与爱,和他对人生的疑惑与反思,向我们展示出了写作之于人生最为温暖的那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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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昀

范昀

19篇文章 11年前更新

浙江宁波人,文艺学博士,现任职于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。主要从事政治美学、文化批评及启蒙思想史研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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